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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寒夜(短篇小说)

日期:2022-4-28(原创文章,禁止转载)

英珍离开靠石山村的日子,雪与阳光是多么的耀眼。它们晃得她的眼睛生生地疼痛,多看几眼村子,多看几眼村子外面的雪山,就把她的眼睛刺得晃晃动动的。她并不想多看几眼村子,或是多看几眼村子外面的山,是她的弟弟跑来跑去,弟弟跑东跑西的,她也跟着他追东追西,她怕他在雪地里滑倒;被雪覆盖的村子与村子外面的山川就在眼里晃晃动动起来,她的眼睛就生生地疼痛着。

这场雪临近春节下起来的,下得太大,听电视里说是五十年一遇的大雪,村里人说着这场雪,很夸张地说起夜里雪压树的声音,还有雪压竹子的声音。先是听得“夸”的一响,过些时间,才听见“哗”的声音,似乎树枝不甘于自己轻易地倒下,即使是已经折断了。雪一场接一场地下着,越积越厚,这样的声音越响越频繁,此起彼伏地响着,后来就听不清到底是“夸”先响起,还是“哗”的声音晚倒下。村里人说,明年的板栗没有收成了,压得最多的是板栗树,板栗树的树丫枝太松。有人说,明年的柴是烧不完了,山上的雪压树多得拾不完;旁人打趣道,你放心,保证你抢也抢不着。村里人说,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一定会不错。村里人仍然习惯地把门神纸送到柏荣家去,很多人说,柏荣,多写几张雪字。

雪倒是让山村多了些年味,喜庆。

货的停在后湾。后湾离村子还有半里地,这段路背阴,雪积得太厚,冰得太硬,路边是一片毛竹林,崩裂的竹子折裂倒在地上,硬邦邦地结成了一堵长长的冰墙。英珍与弟弟,还有她的男友、四叔,绕着这堵冰墙小心地走着。英珍牵着弟弟的手,她男友与四叔抬着电视机。

这台电视机是新的,县里刚刚给英珍的爹送来。她爹享受低保有三年了,自从他前年从一棵高大的栗子树上摔下来,他就再也没能站起来,他就享受了低保户的待遇。村里刚刚装好了有线电视,装好了有线电视又怎么样呢?像求鑫正这样的低保户,哪有钱去买台电视机来看看。这样一台电视机要一千多块,他没有钱。不要说一千多块钱,就是连每年一百四十一元的视维费也交不起。县里送来了电视机,还让求鑫正免交视维费,他才能高高兴兴地看上电视。英珍没有看见她爹看电视的样子。她想,爹应该高兴的,他应该看着电视整天笑呵呵。并不是为得到了一台电视机而笑,她爹笑,是因为他的低保待遇里,这个电视机最像人,像英珍的妈妈,像英珍的奶奶,像求鑫正希望看到的亲人。

这是英珍得到的最贵重的遗产,是她四叔力争得来的,她不得不带走。

属于英珍的东西还很多,比如土地,比如房子。她却只带走她的弟弟。

四叔对英珍说:“英珍,你走了,你把你弟也带走了,你爹的田地怎么办呢?”

英珍说:“每年的清明谁到求鑫正的坟前上几柱香,我就送给谁。”

英珍妈说:“我愿意。”

英珍冷眼看了看她,没有理她。

四叔没有说话。

英珍等着四叔说话,她希望把田地留给四叔,留给四叔就等于留给了她奶奶,她奶奶在夏天也摔了一跤,摔得跟求鑫正一样重,重得再也不能站起来,是英珍四叔一直照顾着。

四叔一直没有说话。

英珍说:“四叔,田地留给你。”

四叔说:“英珍,还是把你与你弟的田地给你妈吧。”

英珍说:“不,我不留给他们。”

四叔说:“英珍,四叔受不起你这份情的,去你爹坟前点柱香,你不把田地留给我,我也会去点的。”

英珍说:“四叔,我不是把它留给你,是留给奶奶。”

四叔说:“有四叔在,奶奶不会饿死的。”

四叔没有接受英珍与她弟的田地。

求鑫正死了,英珍并不悲伤,尽管流了很多泪,对她来说,就连替她爹办丧事的身份也是很勉强的。她有很多爹,你一听就会觉得这是个笑话。这不是笑话,她确实有五个应该叫爹的男人,这个叫求鑫正的人是五个爹里的一个。

她有这么多爹,是因为她妈。

英珍母亲好像是十九岁的时候从贵州老家被人贩子卖到河南一个叫驻马店的地方,跟一个男人成了亲。办完婚事,他便带着英珍母亲来到了浙江新昌,在一个叫桐油山的地方修水库。上工前,他替英珍母亲在县城找好了工作,在一家羊毛衫厂做工。他在工地做了不到二月,就逃回来了,因为工地太危险了。在这二个月里,他三次差点被放石炮轰起的石头给砸死。最后一次就有二个同伴给当场砸死了,他亲眼看见,一块石头砸在那个同伴身上,那个人的身子立马分成二段。没有想到的是,回到县城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女人。厂子里的人说,你女人只上了十几天班就没有来过。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的女人会跑,以为是失踪了,发了疯似地找呀找。

英珍问过她妈妈:“我亲爹到底是谁。”她妈妈说就是修水库的。

英珍母亲说她是修水库那个男人生的。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英珍问时,她妈妈连这个男人的名字都忘了。英珍说:

“你怎么肯定我就是他的。”

英珍母亲说:“你是我生养的第一个女儿。”

这是个荒谬的推断,一个很荒谬的回答。

英珍母亲是跟县城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跑到了广东去了。他们在一起过了没几个月的日子,她怀孕了,那个男人就把她抛弃了。

英珍母亲说:“我怀着你的孩子啊。”

那个男人说:“他妈的,谁知道你怀的是谁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英珍。

英珍问过她妈妈好几次,每次,她妈妈说得很肯定。她并不相信她妈妈的话,从时间推断,这二个男人都能在她母亲的子宫里留下英珍,她就永远无没分清到底是谁的种,但,这二个从没有见过的男人她都得叫爹。

第三个爹英珍叫了十多年。她母亲怀着英珍回家过春节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又被一个人贩子给盯上了,把她卖到了江西一个叫上琅的小山村。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英珍一出生后就一直叫他爹。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有二个爹,这个爹叫得格外的亲切。英珍的亲切并没有得到她这个爹的亲热,在她十四岁出外打工前,他一直毫无理由地揍她,她一直生活在对他的恐惧里。

第三个爹把英珍母亲卖给求鑫正之前,英珍母亲还被卖过二次。这个可恶的老男人认为自己用英珍母亲是一种浪费了,他张罗着要把英珍母亲卖出去。他曾经用六千块钱把英珍母亲卖给村里的一个老光棍,这个老光棍睡了英珍母亲几天后就把英珍母亲送了回来,说英珍母亲的味道太差。他扣了老光棍二百块钱,还要他去县城请了一顿饭。接下来他又把英珍母亲卖给了邻县的一个老光棍,英珍母亲仍然被送了回来,理由是英珍母亲不会生养,这个老光棍家七代单传。他把英珍母亲送回来时,还同时来了村里几十个人,说他骗他们,不仅要把钱全部退还,还是赔偿青春损失费。

几个男人中,这个刚死去的爹是最幸运的。他来江西做马路,住在老光棍的家里。没过多少天,老光棍便知道求鑫正没有老婆,他就请了求鑫正一顿饭,说要把自己的女人卖给他。

求鑫正说:“你女人不会生养的。”

老光棍说:“是不会生养,三千,一口价你要不要?”

求鑫正说:“三千我要。”

求鑫正马上带着英珍母亲回家来了,英珍母亲又回到了浙江,这个叫靠石山村的小村庄。他带着英珍母亲去办了结婚登记证,还办了酒席。英珍本来不想见求鑫正的,她对母亲像牲口一样被贩卖的生活经历欲哭无泪,她怎么会愿意去见另一个老光棍呢!可是求鑫正一定要见她,说她就是他的女儿。英珍母亲还真带着他从浙江来了深圳,英珍见到求鑫正的一瞬间居然哭了,她对母亲说,妈,你总算遇到了一个好男人。

求鑫正说:“英珍,你不要在深圳做活了。”

英珍说:“我不在深圳做活,你让我去哪?”

求鑫正说:“英珍,爹自己没有本事,可是你有个哥很有本事,我让他把你的工作安排到杭州去。”

英珍没有答应,甚至没有说谢谢,低着头不说话,她自己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入他的生活安排,自从她十四岁离开母亲,她的生活已经没有人能安排。不过,英珍对求鑫正的好感是明显的,在英珍母亲与他结婚的第一个春节,她回去看了看。求鑫正与英珍母亲在村口接英珍,她见到母亲时心里咯顿了一下,母亲怎么又怀孕了?那个七代单传的老光棍要是看见她这个样子,一定会气得吐血!

想到老光棍,英珍的心里又咯顿了一下,母亲肚子里的孩子,照时间推算,还是不能保证这就是求鑫正的种呀。

求鑫正的尸体停放在村西口的祠堂里,那是一个仿徽式的古建筑,高高的马头墙,黑色的瓦片,斑驳陆离的石灰墙,几棵高大的枫树,树枝上满是积雪。靠石山村里死去的人大多会放在这里。祠堂很大,天井,戏台,厢房,都很大。中午的太阳走到天井顶时,似乎能把整个祠堂照个透亮。英珍是在下午赶到祠堂的,她四叔在村口接上她,直接把她带到了祠堂,英珍一走进祠堂,还没有从祠堂外刺目的阳光中缓过劲来,便听见哭声喊起来。这是一种迎接的哭声,迎接英珍走进灵堂;这也是一种告知的哭声,告知求鑫正,他女儿来祭拜他了。英珍在这种哭声里请香,祭拜,她没有下跪。她后来才知道,作为女儿是要下跪的,至少三跪九拜,也要放声嚎啕。

可是她没有。

求鑫正的死,她并不悲伤,虽然在请香时,她被哭声感染过,然而,那只是一种感染,说明她的心还会被死亡击伤。

英珍祭拜完,她四叔就过来对英珍说,英珍,四叔带你去看一看你爹住的屋子。

英珍的四叔一边说,一边点上一支烟。四叔的烟是五一。在这个小山村,抽五一烟是很奢侈的,只有春节或是有红白喜事时才能抽得上。所以,英珍看见四叔从他破旧的、深灰色西服口袋里掏出烟时,那盒红色的烟盒觉得是那么鲜眼,就像她满眼看见门神纸的红色一样喜庆。四叔点好烟,深抽了几口,直到那灰烬断下,掉在他破旧的深灰色西服上,也不掸。

英珍说:“四叔,我不去,我不想看。”

四叔说:“英珍,你应该去看看,你去看了,你才会原谅你四叔的。”

听四叔这话,英珍无语以对。她谈得上原谅与不原谅吗?

四叔说:“英珍,你不去看过,四叔心里一辈子不安。”

英珍便跟着四叔来到了求鑫正住的屋子。

“英珍,你看见冰着的板壁了吗?”

“我看见了。”

她看见冰从床的位置往上长着,目光往上看,它就往上伸,一直伸到屋顶上,栋梁上,橼子上,都结了冰。

“英珍,这是你爹死时盖的被子。”四叔指着床上的被子说。被子平整地铺在床上,半床被子结了冰。

“英珍,你爹从这被子里取出脚时,冰打都打不碎。你爹是冻死的呀。”

英珍已泪流满面。

“英珍,英珍,这是你爹盖在被子上的衣服,也结冰了。”

四叔还一直在说着。

“英珍,四叔去城里办年货,大雪封路呀,三天没能回得来呀,你爹是饿死的呀。”

四叔又说:“鑫正,你女儿来看你来了,你女儿来看你来了,你女儿是个好女儿呀,老三,你要是活着多好呀,你有个好女儿呀。老三,老三,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英珍说:“四叔,我们走吧。”

四叔说:“英珍,你不会怪四叔吧,你不会怪四叔吧?”

英珍哭着说:“我不怪你,四叔,我不怪你的,四叔,我们走吧。”

英珍问:“四叔,我妈呢?”

英珍从泪水中清醒过来,刚才在灵堂里没有看见母亲。

求鑫正是被冻死的,为什么会被冻死,母亲呢,有母亲在,为什么会被冻死呀?

四叔说:”你妈已经不是你爹的老婆了!”

四叔的话让英珍目瞪口呆,她手足无措地看着四叔。

四叔说:“你妈去年就嫁给求洪了。”

什么?母亲嫁给求洪了,这个叫求洪的男人她要叫他爹了,那么,这个躺在床板上叫求鑫正的男人她现在应该叫什么呢?她可是因为他的死才千里迢迢、踏雪而归的。

四叔说:“你妈现在就在求洪家,他不肯让你妈来送你爹。”

四叔说:“村长把你妈介绍给求洪的。”

从四叔的话里英珍得知,求洪这王八蛋接手英珍母亲,英珍弟弟与求鑫正的田地,却没有兑现他对村长与求鑫正的承诺,瘫痪在床的求鑫正一直由四叔与奶奶照料着,今年六月里,她奶奶也摔了一跤,是四叔里外里地照顾二人,免不得心烦。四叔去城里买年货前还与求鑫正吵了一架,说求鑫正一个活死人,死了更好。

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怎么啦?英珍的泪水又潸然而下。

四叔说:“我带你去见村长。”

英珍木然地跟着四叔往村长家走去,四叔的话让她的脑子完全地失去了反应能力。

四叔说:“村长,这是鑫正的女儿。”

村长打着麻将,麻将桌边上围看者有十几个人,他们一齐看着英珍。

“是鑫正的女儿呀。”村长说着,就停下了手中的麻将,对身边的一个人说:“来,你帮我打,我有事情了。”

四叔说:“村长,我要说的话我都说过了,求洪不葬鑫正,道理讲到天边也不通的。”

四叔又说:“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老四,你还是这样说的话,这件事情我还真的不管了。”村长说。村长说话时看了看英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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